探戈舞照:有多少靈魂能讓他提取(3)

 

photo by: 林聲


我不懂,為何突然被喊「卡」?我正準備來個free style自由發揮呢!只見聲哥拿著相機,從長板凳後方走向前來跟我說:妳別想著在「跳舞」。妳要把自己的刻意,全都放掉。妳就當我不存在,不要刻意跳給我看。妳試著去想:妳是因著自己而跳,在沒有觀眾的狀態下跳舞。

「沒有觀眾?」我想到每次去探戈舞會,我都在深擁抱裡閉眼,因此還能習慣不為觀眾而跳的感覺。

「但妳在拍照時要打開眼睛,偶爾可閉一下」我都還沒消化完指令,聲哥又開始加高難度。

眼睛打開,明明就看到相機與聲哥躲在遠處,相機還時不時發出喀擦的聲音,要我假裝四下無人,有點困難。這時我突然想到大野一雄跳舞踏的樣子:

舞踏的動作,是在於細膩地將感知事物的過程,一點一滴的表現出來⋯⋯當他跳舞時,不是用腦,而是用心。

我以前曾在家裡試過大野一雄的跳法,當時覺得自己有點快發狂,就不敢再跳下去;沒想到今天突然要使出來,內心毫無準備。在只有音樂與自己的狀況下,我慢慢移動著身體,像是被切成一半的三明治,原本藏在與男士胸腔之間的情緒內餡,突然要赤裸裸的呈現出來,超令人不習慣的;但奇怪的是,當我聽著Di Sarli一首首熟悉的音樂,那些曾經帶著我在舞池信步的男士們,又一個個回到我面前;當他們配合著音樂,帶出某個動作時,我會自然地產生內在的情緒;這些一層又一層的情緒變化,沒想到竟然在不知不覺中,被我刻在探戈的音符裡;光是聽到某些片段的音樂,就足以喚起當時在池裡的情緒;接著有如反向解碼般,在攝影棚裡我就順著這樣的情緒,配合大野一雄那種從核心肌向外發射出的張力,把情緒向外擴散到肢體末端,讓肢體隨能量自然移動。

聲哥終於沒再衝出來喊卡。我開始慢慢走入一個人的舞池,泡在池裡的不是回憶的畫面,而是完全單純的、各式的情緒變化,有喜、怒、哀、樂⋯⋯以及再更細微的、無以名狀的內心波動;這時攝影棚的燈、背景、長凳、與聲哥都消失了,只剩我一個人與自己的靈魂無聲的對話。

「有時可以再稍稍往我鏡頭看一下,給我一個凝視。」聲哥見我慢慢走入舒適區,又冷不防提高了要求。我試著稍微打開恍惚的意識之窗,有時把眼神刻意朝遠方的鏡頭丟過去。只聽到聲哥快門聲此起彼落,他說他從不設定連拍,只有在捉到感覺的那個瞬間才按快門;所以沒快門聲的時候,是不是我表現不好了?

我試圖把對自己的評價,與快門聲的有無分開。我專心滑進探戈音樂裡,呼吸與情緒消融了刻意的有為。不知過了多久,聲哥在某一首曲子中間,喊出暫停休息;但我氣喘噓噓的根本停不下來,因為身體早已習慣要一首探戈曲子完整播完,氣息與肚腹核心肌才會鬆下來,情緒才能平復。這是池裡養成的習慣。

我癱坐在地上,一邊看著聲哥相機裡幾張他拍到的感覺,一邊聽著聲哥解釋:就像專業的舞者那樣,她們在台上舞者,雖然是進入自己的身體與感受,但還是會留出一道意識窄門,把些許意念投向觀者,讓表情反應出當下的情緒;畢竟舞台還是某種展演,而攝影也許要這樣些許的外顯,才能捉到舞者內在的變化。

「慘了!我在舞池裡常常撲克臉耶」!聲哥大概不懂這項探戈的傳統。我想起當初學習探戈最大的放心之一,就是不用再像salsa那樣使勁保持微笑。撲克臉可以讓內向的我把情緒藏在呼吸起伏裡,只讓舞伴知道。

「表情試著再帶出來一些; 剛才是有一些表情,但妳似乎會乍喜乍悲,這樣感覺好像有些分裂?」

這就是聲哥有所不知了,探戈可是出名的弔詭:它的弦律,一下子小調,一下子大調;歌詞悲傷、弦律卻甜美;動作微小、情緒張力卻極強;所以當我跟著音樂起伏,自然就像分裂的瘋子一樣悲欣交集,混合的情緒傳到肢體,連我自己剛才在跳什麼都不知道。

於是我們再來一回合,這次要強調喜悅。想到喜悅,就想到探戈的華爾滋。好險手機有音檔,音樂一催下去,開心的甜密旋轉。

「連續轉多圈!」 於是我使出以前Salsa的本事。
「讓頭髮快速飛舞!」於是我使出Zouk的轉脖子。
「讓動作的快與慢,對比再更明顯一些!」這開始有些難度,我恨自己怎麼從小沒去學芭蕾。
「開心!開心的大吼大叫!」不好意思聲哥這大吼大叫已超過我內向人的極限,所以這題跳過。

轉的我頭昏眼花之後,聲哥要我來看他從剛才拍到的畫面。只見小螢幕裡出現著我從未見過的陌生姿態與表情。那不是某種能命名的招式,而是一種沈浸在自己的狀態。

「我要的就是這種狀態。妳要強烈的在自己裡面,那是一種自然,但不能太多,因為太多就假了;太少則又拍不到。要剛剛好才行。」聲哥大概不知道,這種中道,也同時呼應在我最近學習的聲音表達藝術裡,但中道這二個字,拿捏真的好難,隨時都可能過與不及;它需要以超強的控制力與底氣,才能穩定的站上那條細微的中道之線。在厚實的技術之外,還要用真心去相映;一如阿隆佐說的:

你得坦誠地舞著,讓生命輝映著你,而不是你刻意去舞動肢體。你不是在『做動作』,而是在接收著生命的訊息。

這種種的層次:在自己裡面、不要為了觀眾而擺姿態、又要分一些能量給觀眾、又要浮出表情,又要能刻意控制肢體的節奏以利拍攝作業⋯⋯這實在難為了我這個業餘舞者。


「是的,專業舞者的確會更容易進入狀況,並能作到剛才的要求。不過妳已經表現不錯了!」見我達成任務,聲哥開使思索下一關的挑戰。


探戈舞照:有多少靈魂能讓他提取(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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